父母在 人生尚有来处,父母去 人生只剩归途,这是我的妈妈在协和医院确诊为食道癌,后期费用巨大,要做手术,后期还要根据情况长期放化疗,无奈发起水滴筹款,恳请大家帮帮我!
2022年5月21日,王红光在朋友圈发布了第一条筹款链接。一天内,他收到了8000多元捐款,这让正为治疗费用发愁的王红光感到些许欣慰。
捐款金额的增长幅度在一周后越来越小,与之相反的是,许多陌生人的消息涌入他的手机。对方告诉王红光,自己可以帮他推广筹款链接,以便更快地筹集到治疗费,而推广的分成比例为捐款额的70%。
记者了解到,原本作为患者治疗希望的大病众筹背后,已经衍生出一条完整的灰色产业链。有职业推广人以筹款链接的转发推广牟利,日收益可达上千元。推广所得的爱心捐款,最高有70%作为佣金流入职业推广人手中。
付费推广“募捐链接”被骗
“需要帮忙筹钱吗?不提前收一毛钱,比如我们帮你转发筹到2000元,我们收取68%。”
6月25日,王红光收到一条陌生人消息,询问是否需要帮忙推广筹款链接。当王红光质疑收取费用过高时,对方回复:“啥事不用干就有钱还想咋样?”
王红光拒绝了对方的提议,除了觉得收费比例太高,他还担心这种推广可能是骗局。
今年4月,王红光58岁的母亲在武汉协和医院被确诊为食道癌。医生告诉他们,前期治疗费至少要准备十几万。
王红光家经济条件不宽裕,早年母亲为了省钱,没买农村合作医疗,因此所有的治疗只能自费。4月底母亲住院,每天的花费要上千元,花光家中积蓄后,王红光又向亲戚朋友借了几万块钱。
在医院门口,水滴筹的工作人员找到王红光母子,问他们需不需要筹款。
“筹到钱能不能提现?提现钱能不能到账?”王红光问。对方回答,只需要出示病历等材料,其余的都交给他们来操作。
王红光决定试一试。5月21日,他为母亲发起了第一次筹款,目标金额20万。工作人员告诉他,要多在朋友圈和群里转发。一周后,捐款者超过500人,工作人员帮王红光申请了平台首页推广48小时,首页的展示流量又为他新带来1100元的捐款。
筹款链接有效期是30天,一开始,王红光在朋友圈转发链接,亲戚朋友们的捐款比较多,一周之后,基本上就没人捐钱了。最终王红光共收到2万多元捐款,平台收取3%的服务费,还有0.65%的提现手续费。
癌症的治疗费用像一个无底洞,两个多月来,王红光家花掉五六万的治疗费,之前筹集的钱很快就见了底,6月21日,他发起了第二次筹款,这一次,他的目标筹集金额是30万,八九天的时间,只筹到了3000多元。
在他转发筹款链接的过程中,不断有陌生人联系他,声称可以帮忙推广。一开始,王红光不相信这些说辞,但眼看筹款金额增长越来越慢,他有些动摇,水滴筹的工作人员告诉他,商业推广一旦被举报,患者将失去筹款资格。
商业推广有可能被举报,而不推广根本没人捐钱。因此,当再次有人提出可以帮忙推广时,王红光给对方转了账。对方称,50元帮忙推广3天,80元推广7天,120元可以一直推广到项目结束,期间每天24小时持续推广,先转账后推广,结束后效果不满意全额退款。此时,母亲刚做完第二次化疗。
“之前的我都没相信,但一直筹不到钱,走投无路的时候,哪怕被骗也想试一试”,王红光说。
转账过后,对方“消失”了。
“这种钱都骗,良心何在?”王红光在筹款病友群里曝光了自己受骗的经历,才发现被骗过钱的不止他一个人。
和王红光同在一个病友筹款群里的赵延兵从不相信这些。为妻子发起筹款后,他一共收到过四次询问推广合作的消息,有人打着“水滴筹推广专用号客服”的名号,还有人说可以帮他们申请补助,收取1%的费用。对方向赵延兵出示了一张筹款链接的截图,称当天帮另一户患者家庭申请到了4万元补助。赵延兵说自己身上没有钱,提出“到账后再付10%”,见他没有先付款的意思,对方很快结束了对话。
不仅受捐人可能被骗,好心捐款的人也有可能被骗。小红书用户高珊告诉记者,2022年5月19日,她所在的业主群里,一位备注为4.702的群友转发了一条筹款链接。看到邻居遇到困难,有几位业主捐了款。第二天上午,群公告显示,经过了解核实,转发链接的并不是真正的业主,被识破身份后已退群。
七成捐款流入推广者口袋
真假难辨的筹款推广宣传广告存在于多个网络平台,以“轻松筹、水滴筹推广”等关键词搜索,能找到很多这样的推广“从业者”和机构。宣传话术大多雷同:我们负责帮病患转发推广筹款链接,爱心人士通过我们的推广链接捐款,作为推广者我们收取一定比例的佣金。
在这门“生意”中,捐款金额被称为“量”,转发推广的过程叫做“上量”, 负责在各种微信群中转发推广筹款链接的人员被称为“推手”。
记者联系到一位职业推广人刘畅,对方称,所筹得的钱款患者可以得到30%,另外的70%是他们的佣金。
刘畅自称曾是某筹款平台的工作人员,离职后,他从事推广的“生意”。现在手下约有十名推手,高达募捐总额70%的佣金中,65%用来发给推手。
“站在患者的角度,70%的比例很高,但我们也有成本。”刘畅说。市面上佣金比例大概在60%~70%,主要由三个因素决定:买群的花销、被封号的风险,以及投入的时间精力,“赚的其实是个辛苦钱。”
转发筹款链接需要大量新群,职业推广人对发布筹款链接的微信群有一定要求,以活跃的宝妈群和业主群为主。市面上,一个微信群的价格在3-5元不等。根据经验,平均每个群能获得10-15元的爱心捐款。以每个群12元为例,推手可以获得7.8元(12×65%),扣除买群的费用,推手每转发一次获得的利润约为4-5元。
推手对于目标客户也有筛选。刘畅告诉深一度记者,小孩子是最容易“上量”的,目前他们进行筹款推广的都是年龄5岁以内的患者,最大不超过8岁。一般情况下,每天能筹到3000-5000元,有的一天可以筹到1万元,即便运气差,也能有几百元的捐款。
合作前,刘畅会告知对方,筹款的佣金每天结算,否则会停止推广。佣金每天下午4点到6点结算,收到客户的打款后,刘畅给手下的推手结算佣金,开启第二天的推广。
同意合作的客户往往不设具体的筹款金额,“对于一些患者来说,1万元钱也行,总好过没有,这部分人就是我们的意向客户。”他说。遇到质疑佣金过高的患者家属,刘畅会将他们划归到意向客户之外。
他还透露,圈内不少从事推广生意的人,有不少曾就职于筹款平台。对于“收钱后不推广”的骗局,刘畅也没有避讳,“这个圈子鱼龙混杂,什么人都有。”
有的推手可日入千元
职业推广人封豪从事该行业已有一年多,他告诉记者,患者主要靠团队到各个平台寻找,只要有筹款链接就可以帮忙推广。为了证明病患情况的真实性,他向记者展示了与患者的聊天截图。
按照筹得金额,推广人团队通常分为三个等级,每个等级的推手KPI各不相同。最低的安心筹,需保证日推量达到200元,而轻松筹和水滴筹,需要分别达到500元和3000元。
新手只能跑量小的安心筹,日推量一般在200元到500元,业务熟练后,可以接轻松筹和水滴筹。推手需要在每天下午三点前向他预约领取链接,并保证能达到最低量,次日下午两点统计筹款金额。
从进群到转发,封豪总结了一套完整的推广流程。初次发筹款链接可以转发到朋友圈,发的次数多了,以各种群聊为主,也可以做视频发到社交平台上。一条链接一天由同一人负责,便于统计金额。招推手时,封豪称可以“一对一指导,手把手教学”,并分享众筹渠道。另外,他还招收有群资源的代理和工作室,每天给对方提供筹款链接。
微信群是推广最重要的资源,作为新人,前期没有群资源很难起步。有新人联系时,封豪总会先问对方,手里有多少群。他现有的一百多个群聊以业主群为主,主要靠之前的行业积累。
推手转发筹款链接后,容易被踢出群聊,因此需要定期加新群或换群。封豪也做收微信群的生意,客户手里有群的话,可以按照每个群1元的价钱卖给他。另一位职业推广人告诉记者,除了批量买群外,在群里遇到同样转发筹款链接的“同行”,还能用自己手中的群和对方交换。
多名职业推广人告诉记者,转发有固定的流程和话术。先发布一段文案介绍患者情况和财务状况,接着发筹款链接和视频,“一定要有视频,这是证明真实性的东西。”最后发一个小额红包,封面写上“求求大家救救我”之类的话,引起群友们注意。
频繁加群带来的隐患是,推手易被封号或限制使用微信号,而如果被投诉举报,推手的微信号可能会被平台封禁。封豪对接的推手每人有10个以上的微信号。
每天下午5点,封豪要给对接的推手们结算工资。收益由推手所筹到的金额决定,日推量500-1000 提成比例30%、日推量1000-3000提成比例40%。封豪称,自己的日收益平均在1000到3000元。
筹款推广所得并不是封豪唯一的收入来源。他还招收项目学员,提供工具和运营技巧,学费688元。推手每介绍一人加入团队,还能获得新人筹款额10%作为好处费。
少有患者能筹满目标数额,捐款只能起到补贴作用
大量推手的出现与模式化的运作,让许多爱心人士对公益链接的真实性存疑。为了筹款,王红光加了很多群聊,希望能多推广自己的筹款链接,被踢出群聊的情况时常发生。有一次,他在一个老乡群里发链接,群友们提出质疑,他只好把身份证照片发到群里,证明自己不是骗子。看到王红光身份证,一个群友给他转了200元。
“他们把筹款平台都搞乱了,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反而被认为是假的。”王红光说,自己以前也在筹款平台上捐过款,那时他没有想到,会有“骗子”用别人的苦难来赚钱。对此,职业推广者们有自己的一套理论:当你自己筹不到钱的时候,有总比没有好。
北京市中闻律师事务所律师邓千秋认为,大病筹款推广现象的出现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。
一是这种推广行为游走在法律的灰色地带,难以监管。目前,没有法律明确禁止职业筹款推广行为。但捐赠人与受赠人之间形成赠与合同关系,即使没有明确的书面约定,捐赠人的赠与行为一般应理解为附条件赠与,即受赠人的求助信息必须真实、款项须用于事先说明的特定用途。如果受赠人将捐赠款项挪作他用,如与职业推广人分成,可能就有违赠与合同。捐赠人可以撤销赠与,要求退还捐款。
二是现实需求的存在,与互联网上海量的捐赠信息相比,一些病患的求助难以被关注到,在有紧急需求的情况下,患者或家属与职业推广人达成合作交易,也是无奈之举。如果将这种行为一棍子打死,也可能会导致很多需要救助的家庭得不到帮助。
而网络上,筹款平台工作人员与职业推广人的身份常常真假难辨。轻松筹的一名员工透露,公司的筹款顾问分为正式员工和代理人,二者的工作内容相同,只是待遇有所区别。
自称是轻松筹代理人的陈见杭告诉记者,他们和一些市级大医院的科室有合作,公司的人会在检查科室外派发名片,大部分病人是主动找到他们寻求帮助。患者提供住院资料、身份信息和银行账户信息,他们会帮忙写好文案并生成链接,除了患者自己的转发,公司也会进行统一推广。记者向平台核实了陈见杭的身份,客服称,陈见杭确实是平台的筹款顾问。
根据陈见杭的经验,很少有患者能筹满目标金额,捐款只能起到补贴的作用,“但无论多也好,少也好,最起码可以减轻一些负担。”
邓千秋说,筹款平台有对求助信息的真实性进行严格审核的义务,还可能依据与信息发布者、捐赠者之间的合同约定承担监督捐赠款项使用的权利或义务,但平台不是执法机关,即使职业筹款推广行为违法,平台也不具有追究违法行为的法定职责,但是有可以依据其与信息发布者、捐赠者之间的合同约定,行使追究信息发布者未将捐赠款项用于特定用途的合同权利或义务。
作为患者家属,赵延兵对这种商业推广筹款行为非常反感,但提到揭露这条灰色产业链,他有点犹豫,担心这种现象被公之于众后,会有人认为患者自己转发的筹款链接也是假的,给病患筹款带来更大的困难。
6月17日,水滴筹发布声明,称其从未授权任何第三方组织或个人向筹款人提供所谓的推广服务。记者也从轻松筹公关人员处了解到,职业推广人与平台不存在雇佣关系。轻松筹的一名员工称,无法保障帮忙推广的团队的可靠性,不建议患者跟他们合作。
6月27日,水滴筹再次发布《澄清说明》,称“职业筹款推广人”的存在,不仅严重影响了大病筹款行业的公众形象,而且一部分“职业筹款推广人”冒充各个筹款平台的工作人员,欺骗、诱导大病患者,甚至存在诈骗行为,侵害了大病患者、筹款平台的权益,已经构成违法。对于推广链接过程中可能涉及的诈骗行为,平台将配合各地公安机关一起严厉打击。
王红光第二次筹款链接上的截止日期只剩下14天,医生说,他的母亲在完成两次化疗后,需要根据情况决定是否手术。为了应对接下来的治疗,王红光又用信用卡借了6万元。
他依然每天在朋友圈和群里发筹款链接,但捐款数额停留在了五千多元。每天他都要点开链接很多次,每次都希望账面上的数字能变多一点。但他明白,随着时间的流逝,这条捐款的“涓涓细流”只会越来越细,能获得的捐赠只会越来越少。【北京青年报(应受访人要求,文中刘畅、封豪、陈见杭为化名)】